文字轉載自我敬愛的學長 夏曼.藍波安(2007/10/22)
圖片 唐敏、
Philip Diller蘭嶼郵局在發生了台電核廢料場發放輻射傷害,每人三千六萬元的「賠賞金」,以及三千元的「老人年金」之後,郵局成了在地交際的匯聚場域,展演著新台幣永恆流動的提款與存款之劇情,帶動了族人與金錢既親密又疏離的劇場,以及劇場外圍與金錢直接有關係的小本生意,就像許多山溝的小溪流匯聚成河流一樣,在入海口孕育了人文與自然生態的多樣性。於是新台幣的多寡快速粉碎了傳統達悟民族「優質的」漁團家族的緊密濃度,好似海口領域的Mapayit(海水太鹹)與Matavang(淡水太淡)正在淬練著這個民族涵化轉型時血脈基因的濃稠、稀疏,因而我們的島嶼也掀起了後現代故事的起源,相信這個行動舞台劇, 將由簡而繁沒有結局的一天。
郵局面海的左邊是蘭嶼居家關懷協會,以及蘭嶼衛生所,再往左就是「退 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蘭嶼指揮部中心」廢墟,右邊有三家雜貨店,一家海鮮店,一家早餐店,正南有兩家麵店,一家滷味攤,檳榔攤。當然面海背山的是族人的家屋,包括我家。這些店家距離郵局僅僅十來多公尺,還有一個主角固定停在郵局正門,會說些些達悟語的漢人開的流動菜車。於是這個「出入海口」的人群說著達悟語、國語、閩南語、英語、日語,同時也是部落裡的小學生上下學必經之路。當然,對我而言,更是我上山下海,回家時必經之道。
劇場的故事很多,就先從提款存款說起;
各部落的村辦公處廣播:「我諸多位的祖父祖母們,我諸多位的叔叔阿姨 們,我諸多位的哥哥姐姐們,村辦公處報告!村辦公處報告!還沒有可以拿錢的書(存款簿)的人,趕快去工作(辦理存款簿)放一百塊在你的書裡,因為核廢料的錢已經放入你郵局的書了,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書,看看台灣政府有沒有騙你們的你勒斃(錢)…但是今天不要去,星期一才去。要變很好,你們,那個你們的肉體(請多保重),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鄉親們)。」
傳送的訊息很快的被風吹到在山裡工作,在海裡抓魚的族人耳膜裡,好似強度颱風來臨前人人緊繃的做好防颱的工作,等著颱風似的情緒;然是,不一樣的現象是颱風帶來農作物的災害,金錢可以刺激腦神經需求的多元慾望。等待、等待、等待總是烤著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內在的耐性,煙燻著人們的心理素質,這是真的(當然你可以質疑我的敘述)。
在我們的島嶼,颱風來臨前最先預告訊息的就是「水世界裡的沙丘」,潛水人一看沙丘被海攪拌不規則的軌跡,混濁面由內往外海擴散,沿岸潮流朝外流動,我們便知在近期內有颱風。等待、等待、等待總是烤著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的耐性,煙燻著人們的心理素質。
我遠親的表弟是極度期待你勒斃的人之一,對我說:「我們是優質的神經病人(視我跟他同類型),他們是劣質的正常人。」原初我以為,這是神經病人普遍的心理反應,把尊重他的人視為同類型,降低他神經病人的自卑指數。後來我表弟跟我敘述他祖先是如何如何時,方理解他所謂的「優質的」與「劣質的」意義,原來他知道他有顯赫的家族史,過去家族名望的優質基因,演進到他這一代轉化成難以解構的巫術咒語,他為自己辯解的觀點是;出入海口的劇場,就是現代與傳統攪拌下的產品,所以他泛黃的眼眸視網還有黑色的皮膚。「哈哈…你是優質的神經病人」,我說,哈哈…他立刻的用手拍下跟他小腿一樣粗的大腿,又
說:「除了天空的眼睛知道我的存在外,這個島嶼你是最屌的人。」Chi…ei 我說在心裡,我笑在臉上。
是的,被我表弟說中,許多“正常人”的胃壁激起了不規則的蠕動,不時 的前往雜貨店,賒帳些可以撫平凹凸胃壁的雜物,賒些可以很快忘記等待的酒精,彼時是雜貨店老闆年度裡最多笑容的日子。可以想像的是,他們也在等待諸多人群列隊還帳,如同郵局存款提款的模式,送書給錢,給錢送貨。當然,給錢取貨是現代化基本的交易行為,只是到你手中的,進你腸胃的「貨」都成了有形醫生證實我表弟是非暴力型的精神幻想症;達悟人傳統靈觀信仰視為不正常的人類,頭殼受月圓月缺控制,達悟人沒有幻想症的辭彙,所以我們分不清醫學上的精神病與神經病的定義,傳統上視為不正常的人類,全都歸類為「神經病」,便利區分正常與不正常的人。
無形的垃圾,此時通常已經失去了感性的餘地,理性的節奏。
星期一的凌晨我部落裡的雞刻意忘了叫醒睡夢中的族人,聽說其他部落裡的雞也是如此。我遠親的表弟,他那種好像一生沒有吃飽過的臉部表情,雙手交叉放在臀部上方,走起路來活像是我欠他百萬似的,讓我難以辨認“優質”與“劣質”的定義,他身上的衣物如同城市街道邊的乞丐,氣質就如我們島嶼的冬天,多了一些讓我疼愛的憂鬱,又前來我家對我說:「公雞偶爾叛逆並非是一件壞事啊,更何況星期一的午後公雞被燒酒雞之機率是如此的高,牠們當然也會恐懼啊!」當然,又被他說中了,擬人化公雞,畢竟他是心理優質的人,也是諸多
喝燒酒雞的人之一。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他優質的語彙,夾著簡單又深沉的哲理,吸引我進一層次的解讀他心裡的話,某個視角來說,我像是他的精神科醫師似的。
星期一的蘭嶼郵局尚未拉起營業的鐵門之前,深植於達悟人餽贈禮肉的傳統禮俗展現得宜,由最遠的部落之鰥寡弱婦排前,而後依序。可是,不是人去排隊而是東西幫人佔先後的順序。郵局小小的可活動的空間擠滿了人與雜物,局長形容說:「飛魚靠岸撿黃金。」
郵局亮麗光滑的磁磚地板列印著不斷移動,腳趾頭指向五方的腳掌,沙灘上的腳印被海浪撫平感性溫馨,磁磚上的腳印複印又複印,重重疊疊的印記是存款提款的紙張著實記錄雛型的富有與貧窮的圖表,刻畫著向錢看起後優質的與劣質的差異曲線,將來我們的島嶼也許會有一家銀行吧,我想。郵局湧進人潮,宛如蜜蜂似的各自築起自己的財富目錄,嗡嗡嗡傳遞訊息的聲音像一首悠揚的藍調,旋律的悠揚寫在人們臉上擠出的皺紋線條,這個事實敘述著達悟人集體的貨幣存款的年代降臨了。然而,腰部以下的布料有些是穿著上百年的不知是何處撿來的裙子,以及男性圍繞腰間編織海浪圖案的丁字褲,每個人,所有的人都有了自己「書」,這也表示以物易物的原初經濟的交易行為開始認同了「書」內的數字,實質的財富,傳統原初食物的分享信仰拐了大彎,退居幕後。
說實在的,我那位表弟絕對是這個劇場的展演者之一,因為在這個事件之前,他沒有辦理過「書」的手續,所以查看「書」內的數目具有進出郵局大門的正當性,這個正當性是他生平的第一次,而不是神經病人怪異的行徑。其次,他的「優質」性格,就是特別喜歡「觀察」,觀察他觀念裡那些「劣質的正常人」的言行舉止,作為他瞧不起他們的正當理由。這個時候,我弟弟也出現在這個 劇場裡,另一個敘述者,我的那位神經病的表弟,安洛米恩稱他為「優質的正常人」,說是我弟弟在蘭嶼機場上班很尊重他。我弟弟把我拉到可以觀察劇場真實劇情展演的地方,就是檳榔攤前的酒桌,離郵局正門只有三、四公尺,面海右邊的巷道可直通我家,當然巷道也擠滿了已經領錢的,以及還沒有數到錢的耆老,於是安洛米恩之經典名語;「優質的」、「劣質的」很自然的形成一個群組一個群組的,物以類聚,這個時候,我弟弟創了另一名詞,說是「原初型的騙徒」。
「原初型的騙徒」是單純型的騙徒,心腸不太壞,眼臉不善良,不熱衷公共事務,個人主義高,好逸惡勞,在沒有酒精時的正常狀態,言語優雅附帶自卑,由於會寫提款時的阿拉伯數字,成為不識字的耆老們之好幫手,託付領錢的仲介者,也成為他做“善事”,淹沒自己一無是處的證據,以及對自己生命還存在的動機。然而,每當酒蟲作祟時,即時買醉,言語高亢似是無所不曉的智者,方圓十里都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熱情有餘,存款不足五百元額。傳統上,有些人兒時正常長大後轉變為不正常,是因為他們的靈魂被詛咒,被詛咒的重量也因人而異,較輕者為原初型的騙徒,說是沒有實力獨來獨往,常常自己主動陪坐在正常人酒桌的外圍;較重者如我表弟,安洛米恩,自尊心強,獨來獨往,不向他人討菸酒。
安洛米恩像是過動而不安的小狗,沿著郵局外圍的路觀察人們提款後的劇 情,走著走著,然後坐在地上,斜視他眼中的原初型騙徒,屬於劣質的正常人,彼此的間隔約是四公尺。年約四十來歲的男子牽著行動緩慢的鰥夫手臂,然後坐我孩子們的媽媽的弟弟,簡單說,就是我內人的弟弟,達悟人不說內人,或是妻子,或是內兄之類的,主要是因為我們有了小孩後,連結的親屬關係是,視兄弟姐妹的孩子如己子,所以我孩子們的媽媽的弟弟,我也視為自己的親弟弟。
在太陽日曬不到的牆角。老人緊握著手中的紙鈔委婉的要求中年男子撿些如手掌大的碎石,然後一同抽菸張望四周,中年男子顯然比平常勤快很多,溫馴,那個人就是夏曼‧安睨尼斯。
「還沒有嗎,你的你勒斃(錢)」,鰥夫老人問。
「還沒有,老人們先領,他們說,台灣的政府。」
「原來如此。」
「這全是一千元的紙鈔嗎?」
「是的,叔叔。」
「賠賞金多少錢?」
「他們說,三千六萬塊。」老人在地上用石頭壓住三千六萬塊,又對中年 男子說:「看看我的書裡有還多少錢?」中年男子看了存款簿回道:
「十三塊還有六百還有四千以及八萬塊。」
「那是正確的數目」,老人說,之後中年男子又遞了一根菸給老人,然後老 人用石頭壓住五千元,以五千元為一組,另一組五千元又用石頭壓住,秋日的陽光畢竟是溫暖的,風從郵局北邊吹來,石頭一定的重量只翻起新台幣紙鈔的角邊,老人總共用十二個石頭壓住紙鈔,用十個手指算,加上兩個腳趾頭,最後一個石頭壓住三千元,說:
「沒有錯,台灣政府理賠的錢,三千六萬塊。」接著老人拿了一千元給夏曼‧安睨尼斯,請他快跑到雜貨店買三包長壽菸,保力達兩瓶,還有一罐米酒,還有一百元價值的滷味。在喝酒之前,老人又麻煩夏曼‧安睨尼斯說:
「這些五百一千六萬塊我要放在我郵局的書裡,在每週一我會來紅頭部落看看它,一千餘元是我這個月的零用錢。」
「當然,可是我要拿一百元去加油,否則我們怎麼回朗島部落的家?」
「當然」,老人又給了他一百元,說是幫忙存款的仲介費用,夏曼‧安睨尼斯很愉快的看了坐在旁邊觀察他們的安洛米恩一眼,眼神傳遞的訊號煞是勝利的表徵。看在安洛米恩的眼裡,就是「劣質的正常人」的表現。郵局在星期一的上午,左右邊的巷道蹲滿許多前來郵局提款存款的族人,安洛米恩一人坐在一旁觀察眾人群像,數位鰥夫圍繞成一個群族,間插些六十五歲以上歲數的祖母級之寡婦,他們都互相觀看彼此間的存款簿,存款簿內的數字讓他們酒足飯飽,臉上暴露滿足感的笑容是他們前輩沒有過的歷史經驗,郵局可以拿錢也可以放錢,多少也降低了他們上山採收地瓜芋頭的辛苦。
而我那位遇漢人不淑的堂妹回到蘭嶼家後,就在居家關懷協會的邊角做起賣滷味,兼賣保力達、啤酒的小本生意。這一天,就是星期一讓她非常非常的忙碌,端著滷味,腋下夾著賣保力達穿梭在眾人群像,忙著看老人家喜樂的臉譜,嘴角不停的說「省點錢、省點錢」,「是的,今天是喝酒日,喝酒日,為了慶祝存款簿首次提領錢的儀式」。遺憾的是,我的堂妹未曾恩賜些滷味,或是酒給她那位小學同學安洛米恩,當然安洛米恩自許為「優質的神經病人」,他的傲骨就是拒絕接受他人送的食物,或是菸酒,他寧願挨餓拒絕吃酒桌上剩餘的滷味,除非你端完整的一盤,或是完整的一包菸給他,他才會接納你的善意。
我堂妹問他,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觀察人性的醜陋。」
「觀察到了嗎?」
「有啊!」
「在哪兒?」
「在你的攤位上,那些原初型騙徒的吃相啊。」
是的,那些原初型騙徒的吃相令他厭惡,平常這些人沒有喝酒時一無是處,得過且過,喝酒時大放厥詞,吹著二十幾年前年輕時在台灣耍流氓時的「英雄故事」,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在蘭嶼,連一條魚也不會抓,這是被部落的人瞧不起的主因,但他們看不起的對象轉為安洛米恩型的精神病人。這些人過去在台灣耍流氓時就已經認識了,今天從他自己的部落來到郵局幫老人提款存款,而後抽些達悟人如果每做第一件事,諸如第一次提款,非得買些東西慶祝,稱之minyanyaw,又如第一次潛海用新漁網捕魚,所有的魚獲應與親友分享,全部吃完,象徵如泳泉源源不絕。
百或是一千的佣金,在我堂妹露天的攤位敘舊,唱著六七零年代的流行歌,你一句,他半首,就是沒有唱完一首完整的歌詞。從那時候起,我堂妹方察覺這些安洛米恩說的「原初型的騙徒」就是經常在她這兒賒帳的敗類,也才體會為何安洛米恩瞧不起他們的理由,況且安洛米恩還會潛水抓章魚,挖五爪貝賣給她掙些錢,然是「原初型的騙徒」呢,真的是一無是處。
過了正午郵局拉下了鐵門,兩邊巷道人潮享受秋日陽光直射的溫煦,沉醉在醉酒時的溫度,耆老們一個群族接著一個群族把酒言歡,微醺號角鳴起,敲開心中古老的詩歌,眾人接喉合唱,唱出了歌詞優雅的古調,於是酒精解開了族人在路邊任意吟唱古謠的禁忌。除了我堂妹的攤位外,其他的攤位也聚集了人群,於是攤位成為我們島嶼近年來吟唱古謠的新競技場域,神聖的歌會轉為通俗,少了優雅虔敬多了許多內在歌詞較競的酒味。男的女的老人唱著屬於他們那個世代的古謠,歌聲來自於郵局的四方,五六十歲的男女也唱著古謠,以及他們那個世代的台灣流行歌,原初型的騙徒也是如此,但多了幾些閩南語歌,眾人在此時,樂在酒桌真的忘了還有明天,這些群像看在安洛米恩眼裡也就增添了他的憂傷,加上那群瞧不起他的原初型的騙徒醉酒唱歌的醜陋樣,心理的感受五味雜陳,說是困難上天堂的人類。
我弟弟拿了一盤滷味,兩罐啤酒給他,他清醒的笑容回道:
「謝謝你尊重我的食物。」
「無須如此客套,這是看在我們同為漁團家族(同氏族)的情誼分上,你就不要把這個休息在你心裡。」
安洛米恩露齒含笑有些靦腆,在接受與拒絕的循環表情還可以感受出他的樸實與真情,當然我弟弟還附帶兩罐啤酒4,可恨的是,他挑選了原初型騙徒喝酒桌,距離他們約是三公尺的地方,就坐在水泥地上,似有挑釁的意味。那些人、這群人,眾群象展演著河口的淡水與海水匯聚時的現代劇場。
達悟人的習慣說是滷味是菜,啤酒是地瓜的象徵,或云淡水與海水攪合適中,是達悟人山海的均衡概念。
優質的正常人也圍繞為一個群族一個群族的,他們的眼神憂患多於喜悅觀看那些人、這群人,說是三千六萬塊到了他們書裡,也許只有六十三天期限存款簿又將歸於零吧。他們的國宅裡除了電視電燈外,一些現代化的電器用品都是多餘的,不過對於那些曾經自封為流氓之輩的,多了一項自傲的產品,喝酒時經常擺在桌邊,也經常沒電的手機。
郵局裡的存款原來是實用於救急的,可是郵局成了那些人、這群人順便領錢以及順便買醉的空間場域。那幾天,台灣來的局長因為不理解達悟人的習性,納悶於賠賞金全額提領,而後又全額存入,弄得他焦頭爛額。幸好,我那表弟,自封為優質的神經病患者安慰他說:「辛苦你了,局長。」
局長搖搖頭說:「謝謝你的話」,接著安洛米恩,說:「這是我的新存款簿,
麻煩你幫我寫提領一千塊的數字,因為我看不懂漢字。」
局長抬頭看了他一眼,久久的搖搖頭的說:
「是你啊!masaki(喝醉)了喔!你。」
「沒有啦!才兩罐啤酒一罐米酒啦!」
局長又左右搖搖頭,說:「是啊!是啊,沒有啊,你masaki。」
安洛米恩像是正常人似的走出郵局,正好巧遇已六分醉的夏曼‧安睨尼斯, 他心中劣質的正常人,原初型的騙徒,走起路來像是剛游出礁石洞穴的海鰻,對他說:
「你怎麼不叫我幫你領錢呢?」
Chi…ei, jimo.(你啊,少來這套。)
安洛米恩把存款簿,印章用兩個塑膠袋包裹好放進業已被柴薪燻黑無數年 的塑膠皮包,然後走去雜貨店買給自己喝醉的飲料,香菸,再走回他原來喝酒的水泥地上繼續觀察夏曼‧安睨尼斯那邦人。那邦人和三四位已為人祖父的鰥夫混桌,如同他們酒桌上混雜些各自嗜好的酒類,他們喝到七八分醉酒的程度時語言的雜亂恰如海浪退潮期間逆著潮水游很迅速的讓人疲累喘氣一樣。彼時約是午後三十分又三時,海平線上的釣竿很快就會碰觸到夕陽的時段,安洛米恩觀察那邦人如何結束讓人疲累喘氣的對話,然是,他經常沒進食而扁平如衛生棉的腹部承受不住忽然豐富的食物,弄脹了他的胃,於是躺在水泥地上繼續聽著那邦人的胡言亂語,自己也開啟了胡言亂語的閘門,在水泥地上仰天說著凡人在天堂的故事。
於是,那邦人似是清醒的說:「安洛米恩開始神經病了,你聽,他說他在天堂的故事…」,夏曼‧安睨尼斯扭轉纖細的頸子,腫脹的腦袋,泛紅的雙眼看著他說:
「Chi…ei, jimo. 你上天堂的話上帝會排糞氣的對僕人說:『祢們抓錯人了, 是夏曼‧安睨尼斯才對』」,於是那邦人喝醉樣子也胡言亂笑,弄得我堂妹抱著小腹彎腰捏掉鼻涕,真是的,神經病的鬼星期一也出來捉弄凡人,她說。
在公車來了之後,許多的耆老微醺的回到自己的部落,提著從雜貨店買來的雜貨,幾家雜貨店人進人出的熱絡譜出了族人對外來物資依賴的深度表,也刻畫出了幾家店家老闆的深痕笑容。秋分的夕陽此時顯得特別溫熱,而星期一的酒也特別的順口,滷味也塞滿了腸胃的隙縫,夕陽終究沒等著那邦人、安洛米恩清醒而逕自的下了海。
最後我的堂妹清掃桌下的垃圾,剩下兩位原初型的騙徒,以及夏曼‧安睨 尼斯三人低頭向酒桌不斷的敬禮,安洛米恩也繼續躺著說他上天堂的故事。很可能的事是,這群人在下個月初的星期一還會在郵局的河口繼續回憶,誇大的討論昔日在台灣耍流氓的故事,說給另一組存款簿漸漸退潮的鰥夫寡婦聽,當然自封為「優質的神經病人」安洛米恩也許會缺席參與展演後現代版的,經常重複的劇本與準演員,不過會以觀察者的田野身分出現在觀眾席上等待夕陽落海,延續他瞧不起劣質的正常人的筆記。
夏曼‧藍波安完稿於蘭嶼紅頭家(200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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